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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雕刻之光 [打印本页]

作者: 且听风吟    时间: 2007-8-17 10:01     标题: 雕刻之光

文/六修

  [啊……对不起,妈妈]
  眯起眼,窗外夏天,一望无际的灿烂白色,毫不躲闪,用一种固执且骄躁的姿态蹲守在我跟前。我知道,生活中极为现实的一件事情终于摆在了眼前。我必须从穿越它开始,穿越我漫长的一年,然后开始另一种生活。总以为,跨过地狱便是天堂。那时的我,倔强得像个小战士,义无反顾。
  在我妈兴奋地看见我精心藏在抽屉里的那张录取通知书时,我只一句话就让她体验了变脸的巨大乐趣。
  “妈,我要重考。”
  “……你为什么总想离开这里!这里到底怎么不好了!你们为什么一个样!”她忿忿的声音似乎瞬间就融化在窗外的白光里,阳光透过叶隙静静投影到地板上,有风扫过,黏糊地划过我们的皮肤。我忍不住狠心地低头想,妈,你怎么好像今天才知道人生反复无常。
  “妈,你可以抱怨,抱怨完了,我该干吗干吗。”
  “你!这么拧,以后可怎么办……”话到这步,是她妥协的迹象……对不起了,妈妈。  
  [让我想哭的棉花糖吕夏夏]

  反复无常。第一次接触到这个词,是从夏夏那里。她是个非常非常可爱的女孩子,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关于曾经,那些对于现在及未来无法肯定的事,都是曾经。

  夏夏喜欢买各种粉色的东西来装点她的周边,每次我看着她像个粉色的棉花糖一样向我扑过来时,都没有想到她和我的身后还会潜藏着无数的人生无常。那些暗藏的可能和契机,在每一个路口拐角默默守候。或笑或忧,或疾或缓,陪伴我们有知觉的漫长成长,布满无尽的生长期。那时的我从来没想到这样一个软软的像棉花糖一样的女孩子会有一天穿上黑色的朋克装,顶着厚重的流海,用双布满眼线的眼睛,从眼尾扫了我一眼然后飞快地企图飘过。

  看着这个在我身边像空气一样存在了两年的女孩子突地就变成了另一种样子,就忍不住伸手抓住她。我看着她的脸,不知道视线落在哪里更准确,固执地不肯讲话,因为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反而是她,微微一笑,“六,我得去打碟了,有机会再聊。”

  却是最终没有再聊成。她离开的前一天来找我,而我正和小久还有沙田一起,在离家不远的小镇上写生。所谓写生,也不过是一次集体大放风,很是惬意。

  回来以后,妈妈告诉我夏夏来找过我,“她说她要走了,欸,小六啊,夏夏她要去哪里啊?她爸那案子怎么判的……”妈妈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我不确定她是真的想知道还是只问问。我看着镜子里自己挂满水珠的脸,想起她说过有机会再聊,“妈,她穿的什么衣服?”

  “啊?”她显然被我问得有点懵,“衣服啊,好像是嫩黄色的裙子,像以前一样啊,我说你什么时候能正规地穿得像女孩子一点,像夏夏那样,多可爱啊……”

  脸没抹干我就去找她。

  可夏夏还是走了,没有等我回来她就跟她妈走了,彻底离开了这里。回想起她抓住我的手说:“六,我害怕,我想离开这里……”那是她爸刚出事的时候,我只有一次又一次地握紧她的手,遥看成人世界,无能为力。她的离开,起初是学校,现在是这座城市,突然不敢确定下一步和再下一步是哪里……

  高三开始不久,我开始和夏夏通信,她还是用她喜欢的粉色信纸,跟我说她在那个小地方的生活和困惑。后来她来信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内容越来越长,情绪越来越低落,言辞越来越晦涩,我心里的担忧与日俱增,就怕哪天突然的,什么都没有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吕夏夏会彻底走出我的生活,而我还在伸手挽留。

  耳边还会回响老师无数次尖声高叫之后的无可奈何,“吕夏夏,你怎么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呢?”想到这儿心里就微微地疼起来,现在的我是多么希望夏夏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像棉花糖一样地笑着,不要用那样晦涩而压抑的口气跟我写她的困惑她的迷惘她想也想不清楚的人生,我很想跟她说,很多人到死都没弄明白这人生,你又何必非要求个一加一一定等于二。总感觉她在给我写信的时候哭,那些沾满潮气的信纸告诉我她今天又摔了一跤,擦破了膝盖,昨天走过一片坟冢的时候想到自己的未来是不是就是以后这地下的一小方土块,六六我想跟你一起逃课去学校后面的小山,还有小久和沙田,我想你们了……

  看到最后心下一片寂凉。

  会在路过学校最大的那棵香樟时突然停下,抬头仰望天空。叶子的浓阴遮蔽了阳光,而夏夏的信,很久没来。我眯起眼睛,开始想象我们的未来,我们看也看不到的人生。

  于是拉小久和沙田去爬学校的后山,躺在小山包上,天空中大朵的浮云总会让我想起夏夏,她好看的小裙子,随风摆动;我会举起手中的汽水,直直伸向天空最像她的一朵云边,想象她一口含住的样子。

  这就是我理解的所谓的人生反复无常。夏夏最终还是消失,而这些仅仅只是生活给我们的一个浅浅开始。也因为反复无常,我相信,和夏夏,还会再见。
  [有小久和沙田的最后暑假]

  小久叫许久,沙田叫梅天沙,一个温宛一个萧瑟。

  高三完结的那个夏天,我们仨在轰天的蝉鸣里干掉了一个又一个西瓜、雪糕,还有啤酒。我对酒精过敏,就看着他俩一瓶一瓶地疯喝,然后在一地的空瓶子堆里睡觉……最后只有我头脑清醒地偏头看向窗外,阳光刺眼。这个夏天不会很长,但是未来的一年会很久。忍不住伸手去挡住,阳光还是会从指缝穿隙而过,像一些无法避开的事,总会到来。

  手被轻轻拉下,小久眼睛里藏着太阳,“六,别怕,我会给你写信……明年我们……”

  安静地看着他,听到他用我们这个词,还有个遥远的时间符号,便笑着摇摇头打断,“小久,我可没有说过我要考你的学校。”他也笑起来,“嗯,一定比那里好……”

  我看着他,谢谢你小久,你总留给我足够的自尊。

  一周后,我和沙田送走了小久,几天后我又送走沙田。就这样,小久去了我们那段时间日夜挂在眼角写在心尖的北方,沙田去了他喜欢的专产沙田柚的南方。我在中间继续驻守。并在自己做的茧里开始一年的漫长成长。这个恰到好处的形容是我妈给我的。

  她真是我苏六修的亲妈。煽情深喊一句:“妈我爱你!”
  [画四和狗血段紫]

  画四是假期里学校一次小型改造的天才遗留。

  (画四是我们绘画教室的四号。)它在那次改造中彻底脱离了它画室的本尊,成了杂物间。不光与画一二三隔开,还完全地占了另一侧的楼梯,那是个外围的楼梯,所以夏天有浓阴,秋天有落叶。保留了和其他画室一样的木质地板,走在上面会有轻微的嗵嗵声,总让人很心动,连续大扇的窗户,有着极好的光线。只须在窗边发发呆,就可以飞快地度过一个下午。后来我找老高要那里的钥匙,我说我还是习惯在原来的地方进行一样的事情。而代价就是清理整个画室。我觉得我比较值,因为我后来几乎盘踞了画四长达一年之久。不光有画具,还有各个室换下的废旧器材,居然还发现了碟机和电视……我开始怀疑画四是不是我高三结果失败的一次恩赐。

  和段紫的认识很狗血。那天刚好收到小久和沙田的新生活汇报躲到画四看,小久还好,一贯不痛不痒的文字风格说他的学习生活,可沙田那个笨蛋不住地向我夸耀他又吃到了什么新奇水果,并竭尽全力描绘其外貌口感,就像描绘他可能过门的媳妇一样饱含深情。想来如果我不脑门一热一抽风的话,也应该在祖国某高校与他们交换这些兴奋情绪,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能被动接受,无法回应。想到愤恨处就一出手,把画笔给扔了出去。落点在画四被封住的另一扇门,那门本该被从外锁死,可我没眼拙的话,它抖起来了……我屏住呼吸,不知是唱哪出,会有什么妖孽从那门后出来,很多莫名生物占据大脑。在门抖抖抖终于抖开的时候,我的本能告诉我:抓住一盒颜料扔出去!!我就顺从的扔了……

  结果是那位叫段紫的同学猫在画四看了一下午书,因为衣服被洗,还有他的头……可就是这一下午,他开始想长期与我瓜分地盘。他说,这学校其他地方静得他想死,而这里,他觉得,或许可以苟活一下。

  就是那句“或许可以苟活一下”在我心上轻轻一扇。

  他总是说些让我前一秒心抽动的话却在下一秒竭力搞笑。很让我怀疑他的真正成分,到底是悲观还是乐观,很不得要领。比如他说他是转校生, 比如他指着自己心脏说有问题,比如他看上画四有部分原因是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上体育课的女生,而那里面有他喜欢的那一个。碰上那样的时候,他总努力地指给我看,但我发现他似乎每次指的都不是同一个人。但他还是借着这个理由在画四存活了下来。在他众多或真或假的话里,我从来没有辨清方向。

  意外的是,段紫是个安静的人。虽然有时很狗血。他大多数时间在我身后看书,和看女生。他总说他是带着造福女性的眼光去看的,然后被我不屑地“切~”掉。他说每个女生都是一朵或迟或早开放的花,我说也包括狗尾巴花么,他就从书里抬起眼,首先狗尾巴花是草,然后,我喜欢大片的狗尾巴花。

  他的眼神瞬间迷茫成大片的狗尾巴花群,他眼中的我就像那大片狗尾巴花丛中的一枝。
  [段紫的梦幻人生]

  “有时候,把我分裂为两个我,事情可能会来得更加真实而矛盾重生。”不多久他开始跟我说这样有深度的话,我努力听明白,但总合不上他的节奏。我想,在这一点上,他对我颇有微词。因为我是想把生活过到简单最简单的人。除了复读这事超支。

  “我不断地在一场又一场的梦里醒来,之后却是一个又一个的梦。直到最后我觉得我再也爬不动了,睁不开眼,醒不来,就等待一场或真或幻的梦境将我砸醒。”

  “总会醒的对吧,修。”他擅自妄为叫我修。我乐得接受,因为会让我想到佛经里八种神道怪物之一的阿修罗。

  他对我说这些梦话的时候,我们正逃了晚自习在画四摆弄那些旧电器。成果是弄好了两台录音机一台电视,电视里惟一一个台播的电影,演员夸张的表情应该是喜剧,但是电视没有声音,怎么也弄不出来。电视上斑驳的光跳跃在我们年轻的脸上,眼里掩饰不住的疲倦和迷茫。我迷茫我的这一年有没有前途,他迷茫在他一个又一个醒不来的梦里。其实,我们迷茫的内容是那么相似而卑微。在那些光影里,分辨不清,哪一块亮光是我们过去的喜忧心事,哪一块阴影又是日后的无尽未知。

  中午的静谧时间,我画画,他就在我身后的窗边桌子上睡觉。段紫的毕业之道是家里安排直接出国,所以时常闲得令我发指。

  “段紫,你的名字真的很女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想说的话,却生生吞咽了那么久,觉得自己不容易。

  他流露出一瞬间被击中的表情,看着我,“你就不能再晚点说出来吗?我一直以为你知道那是我心头之痛,很痛很痛的痛……”他夸张的表情像动物。可怜兮兮。任谁看见都会爱心一把。不可否认的,他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很漂亮,薄薄的透明的泛着紫,像秋天湖面上日出时的薄雾,在繁茂的深深林莽之中泛起紫色。

  他颠来我身边说:“我有八分之一的异国血统。”

  我伸手拍拍他的头,“继续睡吧,段儿。”平静的眼神短暂地投放到他身上片刻,然后移开。继续画我的画。心想,这又是你梦境中的哪一个。段紫。缎紫。缎子。这么温香软语软玉的名字倒不负众望地配了这幅缠绵长相。我想他是喜欢我叫他段儿的,特别短促的那个儿化音,就像我们之间的关系,利落而干脆。就冲这一点,我也喜欢。

  “修,我怎么总觉得你是站在时光之外,总是在很遥远的地方看着我。”

  “那你想要我怎样地看着你。”

  我想踹他,每当段紫开始说莫名奇妙的话的时候我就想踹他。小久则不然,他说的时候我总会细细品味其中无限玄机。可能他们一个长得正经一个长得不那么正经我想。

  他笑起来。我不寒而栗。他越笑得阳光明媚,我越觉得暗黑邪恶。瞪他一眼,忍不住转回头去,却再也不知道下一笔该用什么颜色。我想我一直是知道我要什么的那种人。我要考到离家一千多公里外的那所学校,必须。而不是现在看着某个傻男痴笑。

  “苏六修。”他正式地叫我,声音干净得像初春草原上第一棵钻出的小芽,怯怯地泛着嫩。真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我回了头。

  “就像我现在看着你那样看着我。”他微微眨下眼睛,逆光而来的明暗是睫毛和嘴唇的形状,我紧绷的神经突然一颤。“你就这样看着我就好,我害怕我在喊一个人的时候他给我没有焦距的眼神,我做的梦里,大声地喊着前面的人,他听见了,回头却总找不到我,哪怕我使劲儿冲他挥手,可还是,看不到。”

  段紫你知道吗,你让我想起夏夏,在你说那些我明白但永远作不出回应的话时。
  [关于段紫讲过的故事中很漂泊的一个]

  那次谈话源于我穿的一件男生式样的T恤,因为那天下雨,春雨来的缠绵,而我却穿得男生气。

  “不是穿得像男生一样,是穿得中性。”段紫偏头纠正我的说话。

  “那有什么区别?”

  “穿得中性可以理解为像女孩子……”

  一言让我听出端倪:本尊是男生所以才像女生……我怒了。手摸索向身边最厚的书,目测着怎样可以让它的落点更精准。他时常让我产生一些暴力的想法,这样很不好。所以下一秒我收回手,对着我的画板继续做学问。

  “印度,莫卧儿君主沙贾汗,”他用略带点怪异的发音念书,总是有种异样的舒服,“在他的皇后死后花22年的时间建造泰姬陵。建造时他花了些心思,于是泰姬陵在黎明时分是粉红色,中午是白色,傍晚又成了灰色。”

  我停下笔,不知他意味什么,这闲散的人是被自由惯坏的小孩,然后在他面前不自由的我总显得笨拙,思想笨拙,行动笨拙,惟一的优点是,我可能画画的手比他灵活点,却又在书扔出去的那一刻收回手,因为手被大脑控制,所以他似乎更胜一筹。

  “你想说什么?”

  “沙贾汗用这变化来形容女人的情绪,其实我觉得更像女人的一生。”他顿了顿,缓慢讲述,“有个女孩16岁年纪爱上一个人,只可惜老俗的门第之差,终是不成。相守一生,转眼成空。那女子带着男人送她的紫旗袍嫁作他人妇,无可奈何,安之若素,本想就此枯守一生。偏偏嫁的男人命伦浅薄,不到两年便病魔缠身去了。她回头却看不到来路,一切已回不去,此时又有了身孕……”我停下笔听,觉得这故事没完。

  “隔年她产下一女婴,终是没有再嫁。”段紫的脚步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微响,缓缓延续到屋子的另一端, “可女人的故事还没完结。那女孩也慢慢长大,长相随了她,很是漂亮。当女儿16岁年纪,这女人把当年恋人送的那件旗袍给她,对她说,女人的这一生很长,也很短;长的时候盼不到要盼的,似怎样也到不了头,有时又短得一夜沧海,恍眼便无关风月,垂垂老矣……我这一生不够精彩,而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绽放花蕾。我不会禁锢你的任何对爱对生活的选择。女孩看着母亲,手指轻触旗袍光滑的缎面,像落不住的滑,她觉得自己的人生突然地就开始了。”

  “女孩本来生得容貌颇佳,教养自是不必说,在母亲的培养下,生性自由,什么事情都来得极有主见。18岁时爱上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疯了一样地爱着他,无奈那男人的艺术气质令他若即若离,她无法忍受这样的轻视,与另一个爱慕她的男人出了国。出国后却也没有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她有了那个艺术男人的孩子,大半年后她生下一名男婴。起初的日子过得异常艰苦,但这家人生来的韧劲让她挺过来,打工创业直到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在当地华人圈子渐渐混到风生水起。她对儿子宠爱有加,教他一切,包括汉语,但就是不教他画画。小时候小男孩自己偷偷画画的稿子只要看见都被她撕掉,并被狠狠抽打手心,直到他说,我讨厌画画……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恨那个男人,这孩子的父亲。就这样,男孩一直长到17岁,母亲放他回了国。他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了他名义上的父亲面前。因为她说,17年来,就想看看那男人吃惊和懊悔的表情。光想想就很满足。”

  指腹轻轻触摸笔杆,来回摩擦。这个故事很漂泊,离我很遥远。我一直以为夏夏是我知道的最远的漂泊。

  “她们的一生怎么都这么不幸。”

  “那你同情母亲还是女儿?”

  我回答不出来,如果我的人生只有这样让我选择的话,我情愿不选。“寂寞归寂寞,谁受得了,说起来,那个男孩最可怜,活生生陷在了最寂寞里。”我唏嘘别人的人生。

  “修,你想不想画我?”他又突然窜到我跟前,双眼亮闪闪。这么好的机会,我一把摁住,“画!”不要钱的人像模特,抓一回少一回。我从画板后一次一次将目光专注地投向他,他竟有那么一瞬的脸红。让我忍不住恶趣味地偷笑。 

  “修,其实你刚才把书扔过来也没事儿。”

  “啊?”

  “真的没什么。”他嘿嘿笑起来,眉眼微微打着弯,“……我会躲开的。”

  “不许笑!你那张脸笑起来没法画!”我不确定他要传达的讯息。

  “你总在不该任性的时候任性,修,你几乎不任性。”

  无言以对,却又翻江倒海。我是等着来次高四华丽涅盘的人我任性什么,我为什么只看小久他们的信却从来不回?你知不知道这就是我苏六修才有的任性,你还要我怎么任性?我又有什么立场任性??

  “段少爷你到底要说什么,任性,你教下我?”戳我痛处。几乎冷笑。

  我总是不确定。以至于被他拉出去站在露天楼梯上我都还不确定:为什么我问下怎么任性就非得站在雨里?

  “我知道你只看他们的信却从来不回。”

  “那又怎样。”突然失了底气,偏过头去。平日被逼压和忽略的恐惧感从背后袭来,燥热从脚底抽空,几乎站不稳。

  眼前的春天明显已经来了,嫣红柳绿了一大片而我竟不知。段紫的手轻轻抚过我的头,安慰吗。当雨逐渐淋湿头发时我想起那些信,还有以前夏夏的晦涩语气,以及看不清的我们的未来。慢慢闭上眼。眼里很热。

  春末夏初时节,雨水就是这样温度了,还是凉。可他的手似乎更凉,在我头顶轻轻发抖。段紫啊段紫,你所说的任性,就是在雨里哭吗?真是……孩子气。
  [不见。之后]

  之后,我没见到段紫。不确定从哪天开始,他很长时间没到画四来,才发觉,他也很长时间没到学校。想起来,他是要出国的人。

  两周后,入夏,身边人开始穿短袖,天气时常有雨。我一个人继续利用自习课盘踞在画四,画画。小久和沙田的信来得谨慎而小心翼翼,我继续看信不回,等待那个日期临近。

  可某天我又看见了段紫。跟在一个腰板笔直的妇人身后穿行过操场,他似乎意识到什么向这边看来,却在下一秒迅速转身。我想他看见了我。

  原来我们的交流就限于画四那个简单的空间。其他均不算。这之后,彻底不见。

  我紧张备考。

  时间飞快,本以为漫长的一年,却突然的就到了我面前。我还记得跟我妈说重考时她沮丧的脸,现在看她一个人忙着的身影却突然喉咙有点堵。小久、沙田很有良心的打来电话,一个嘱咐我不要忘东西要带齐一个叮嘱我不要乱吃省得拉肚子。有点哭笑不得。却始终没有等到段紫的只言片语,我开始怀疑到底有没有段紫这个人。如果没有,我这一年真闷得可以。大大嘲笑之。

  之后是彻底的毕业。暑假完全来到。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我看着上面梦寐的校名又开始错觉,喜悦的感情却远没有我妈来得饱满。我记得她说过她不喜欢我考到那么远的地方。怎么变了。直到有天她忸怩地跟我说要带个人来我才恍然。当我看见那个人是老高时我更恍然,然后温顺地望着他们笑了,妈妈,我是永远希望您幸福的。

  把钥匙还给老高前,把那里彻底清理了一遍,一支滚到地板缝的笔,一些画,还有一本书。段紫的书。想了想,没拿。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回来拿。

  有小久和沙田的夏天永远不会寂寞。我依旧酒精过敏,却已经可以和他们一起在空瓶子堆里安心睡去。意识轰然倒塌前听见小久说:“六,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美术馆。”梦里有无数双漂亮的眼睛看我。

  然后兴奋,莫名的兴奋。和小久一起上火车,直到抵达心尖儿上梦寐的北方城市,我似一直在一场醒不来的梦里。仍旧是看不见的未来,心里却鼓起了帆。
  [寂寞之道,雕刻时光]

  天气一路走冷。北方的冬季来得很有气势,让我充分领略到我就是一南方弱女子。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在下雪,给妈妈去电话,她告诉我她要跟高叔叔出国一趟。我诧异。

  “你高叔叔的儿子,我跟你讲过他有个儿子吧?”妈你没有说过,我有点出汗。

  “那孩子跟他妈在国外长大,17岁时一个人回了国,你高叔叔才知道有这么一儿子。挺懂事的,就是身体不好。大概是外公的心脏病隔代遗传。”我被我妈絮叨得有点懵,这故事似乎哪里听过。

  “后来那孩子因为淋雨,又病了段时间,他外婆坚持不让他再去学校,提前把他送回他妈那里……前段时间换心手术失败,你高叔叔伤心得……小六啊,他应该还和你同学了一年,你有印象吗,哦,他不是美术班的你可能不认识。名字好听来的,叫段紫的……”虽然意识到,但这个名字被准确无误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心还是狠狠地滑了一下。

  很多想不明白被我误解的事情突然就豁然开朗。他的避而不见,他的转身,他的消失。以前我记忆里的段紫都是片状不成形的模糊,或者我从来没有将他看得很清楚。他的那些或真或假的话现在很多都被证实他没骗我,他的心脏有问题,他醒不来的梦,他害怕没有回应的目光,以及,他的寂寞成长……都让我清晰得胸口疼。

  挂上电话,周围的同学在庆祝新年,我在北方漫天的风雪里,哭了。小久这个老实的男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就像他不知道怎么上了我的贼船一样,只是久久的,陪着我,陪着我。然后他轻轻摇醒睡着的我,说:“小六,天快亮了。”我才发觉,我们几乎坐了一夜,外面的世界已被白雪覆盖,呈现一股异常思念人之紫。

  寒假回家特地去了趟学校。空无一人。我想进画四却发现没有钥匙。于是站在那个露天楼梯上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我就想起来了,迅速掐灭。从段紫第一次钻出来的那个废弃的门进了画四。

  画四里因为冬天的关系光线不那么好。里面有点闷,我开了一扇窗。

  这里依旧是杂物间,暑假没拿走的段紫的书还在那里。他已经再也不会回来拿起它一页一页地翻了。我看着那本《藏在建筑里的故事》,想起他给我讲的泰姬陵一日三变的颜色,以及和他自己相关的故事,认真想着他想传达给我的信息。当时我说那个男孩是最寂寞的,不知道我这么说的时候他心里是悲伤还是欣慰。你才是最不任性的小孩吧,段紫。怎么我现在念你的名字都是满嘴的苦涩。

  按着目录的页数我找到泰姬陵这一章,介绍很多,故事很长,我细细读着,最后一节,翻页,然后眼前就跳着疼……

  大片空白处,一个画画的背影,一行字。他笨拙地画在他漂亮的字旁边更显笨拙。你果然是不会画画的,段紫,我的背影有这么难看吗。我笑着笑着,眼泪下来。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吗?

  “绘画本是寂寞之道,用我的目光雕刻你的时光。”

  我的那些所有再也回不来过不去的往昔齐涌上心,停留在那一年时光里的段紫,我叫他段儿,他叫我修的安静岁月。还有我所不知道的,我一笔一笔涂抹我混乱青春时,他在我身后雕刻时光般雕刻我背影的目光。他不知道,那些目光会在这么久之后,深深地灼伤我,延绵成细小的伤口,沁出水来。而我们的那一年,终是兵荒马乱的青春,一去不返。

  惟有寂寞之道,雕刻时光。

        走之前,关上窗,画四又成安静的杂物间。真是寂寞的画四。

        出了门,天却开始放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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